不完美的一家人
那是1984年夏天的一个下午,门锁咔嚓一响,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站在门口,她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从今天起,我罩着你了。"
我叫徐小平,那年九岁,正是懵懂的年纪。爸爸徐建国在县棉纺厂当工程师,妈妈去世已有两年。
那段日子里,我总是看着墙上妈妈的黑白照片发呆,照片里的她穿着粗布旗袍,笑得那样温柔。每当夜深人静,我都会轻轻摸着照片,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妈妈的温度。
我们家住在县棉纺厂的家属楼里,是那种统一规划的红砖平房,一字排开,门前种着几棵杨树。夏天的傍晚,邻居们常常搬着竹躺椅坐在院子里乘凉,大人们摇着蒲扇聊天,孩子们追逐打闹。
爸爸因为工作忙,很少有时间照顾我。家里的饭菜都是我自己对付,早上啃个窝头就上学去了,中午回来热热饭盒里的饭菜,晚上吃剩菜剩饭。小小年纪,我就学会了生火做饭,虽然常常把米饭煮成了夹生饭,菜也是清汤寡水的。
我就像厂区里的野草一样自己长大,放学后,要么在院子里和邻居家的孩子们玩耍,要么自己一个人坐在方桌前写作业。晚上,我躺在床上,总能听见爸爸在隔壁房间叹气的声音,有时候还能听到他低声啜泣。
"小平他妈,你怎么走得这么早啊……"爸爸的话语常常让我把被子蒙过头顶,偷偷抹眼泪。
直到那个夏天,爸爸带回了李阿姨和她的女儿杜青梅。李阿姨是厂里的会计,三十岁出头,说话轻声细语,总是穿着朴素的蓝色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小平,这是李阿姨和青梅姐姐,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爸爸语气里带着些忐忑。
李阿姨蹲下身来,轻轻抚摸我的头:"小平,你可以叫我妈。"
我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低着头喊了声"阿姨"。心里却在想:你凭什么让我叫你妈?我的妈妈还在照片里看着我呢。
青梅比我大两岁,是个倔脾气的姑娘。她从一进门就像是这个家的主人,把自己的铅笔盒、课本和那台贴着红色五角星标志的小收音机整整齐齐地摆在了我们共用的书桌上。
"这是我外婆给我的。"她骄傲地指着那台收音机,然后在抽屉里用铅笔划了一条线:"这边是你的,那边是我的,别乱动我的东西。"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本只属于我和爸爸的小天地,突然闯进了两个陌生人。我开始变得沉默,饭桌上总是低着头扒饭,一句话也不说。
李阿姨做的饭菜比我的强多了,她会用酱油和葱花炒空心菜,还会做红烧排骨和清蒸鲫鱼。可我就是吃不出味道,总觉得这饭菜里少了点什么,或许是少了妈妈的味道吧。
青梅却总是来招惹我。上学路上,她走在我前面几步,不时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吃饭时,她会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我碗里;晚上写作业,她总要检查我的算术题有没有做错。我越是躲,她越是凑上来。
"徐小平,你这道题算错了,应该是七十二,不是七十一。"她指着我的作业本说。
"关你什么事?"我把本子一合,扭头就走。
青梅叹了口气,嘟囔着:"臭小子,倔得跟头牛似的。"
李阿姨则总是试图走进我的心里。她给我买了新书包、新衣服,还给我做了双布鞋。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妈妈在世时给我缝补衣服的情景,心里既温暖又酸楚。
有天放学后,我在学校多留了一会儿,和同学们踢毽子。天色渐暗时,才想起该回家了。刚出校门,就看见青梅站在路灯下等我,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你怎么还不回家?爸爸妈妈都担心死了。"她板着脸说。
"我又不是你弟弟,用不着你管。"我绕过她就走。
"给你买了个冰棍。"她追上来,把纸包塞进我手里,"都快化了。"
我低头看了看,是街口老刘冰棍摊的奶油冰棍,五分钱一根。青梅催促道:"快吃吧,再化就浪费了。"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咬了一口。那甜丝丝的味道一下子在嘴里化开,让我想起了妈妈在世时,夏天也会买冰棍给我吃。
"好吃吗?"青梅笑着问。
"还行。"我嘴上不肯认输,但心里的冰开始慢慢融化。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供销社的橱窗,里面陈列着各种新奇的商品。青梅指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水杯说:"看,多好看。"
"就那么点出息。"我撇撇嘴,但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个夏天特别热,蝉鸣声从早叫到晚。有一次下雨,我没带伞。放学铃一响,青梅就拿着一把红油纸伞站在教室门口等我。我故意拖到最后才出门,看见操场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她还在那里,伞面上积了一层水。
"走啊,一起回家。"她把伞往我这边倾斜,自己的肩膀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不用了,我自己跑回去。"我推开她的伞,冲进雨里。
那天晚上,我感冒了,发着低烧。半夜醒来,听见房门被轻轻推开,以为是爸爸来看我,却看见青梅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水。
"喝了吧,我妈说这个治感冒。"她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站在那里不肯走。
我别过脸去:"不喝。"
她叹了口气:"你怎么这么倔呢?跟牛犊子似的。"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我等她走后,坐起来喝了那碗姜水,热乎乎的,带着一股辛辣的味道,像是直接烫到了心里。喝完,我又咳嗽着躺下了。
那年夏天,院子里的老槐树开满了花,香气四溢。傍晚时分,院子里的人们拉起了家常。老王头拿着他那台上海牌收音机,放着评弹小段,大家伙儿围坐一圈,听得津津有味。
"建国啊,你这个家总算有女主人了,"隔壁的张大娘对我爸爸说,"李会计人勤快,模样俊,性子也好,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爸爸只是笑笑,眼睛却不自觉地望向妈妈的照片。李阿姨则低着头,默默地给大家倒茶水。
青梅和我坐在院子的角落里剥毛豆,她总是能一下子剥开豆荚,而我的手指却被豆荚边缘划得生疼。
"你这样不对,得这样捏。"她拿过我手里的豆荚,轻轻一捏,豆子就滚了出来。
"我就是不会!"我赌气地站起来,正好碰倒了她放在一旁的搪瓷杯,茶水洒了一地。
"你干嘛呀!"青梅气得跺脚。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嘟囔着,却不肯道歉。
真正让我对青梅改变看法的是一个夜晚。那时候,我们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月了。半夜我起来上厕所,经过客厅时,看见青梅蹲在我爸爸和妈妈的合影前,用手帕轻轻擦拭相框上的灰尘。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我看见她的眼角有泪光闪动。她轻声对着照片说:"阿姨,我会照顾好小平的,你放心吧。"
我躲在墙角,心脏怦怦直跳。原来,她也在思念一个人,那个素未谋面的我的妈妈。
第二天,我故意打翻了青梅最心爱的小收音机,那是她外婆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收音机摔在地上,后盖弹开,电池滚落出来。我本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没想到她只是默默地捡起来,一块一块地装好。
"没关系,还能用。"她试着按了按开关,收音机里传出了沙沙的声音。
李阿姨看见了,责备我:"小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那是青梅最宝贝的东西。"
青梅却说:"妈,是我自己不小心放的,不关小平的事。"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愧疚。
"对不起。"我低声说。
青梅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没事儿,掉到地上摔摔,有时候反而好使了呢。"
那个夏天,我们家附近的露天电影场每周都会放映电影。一天晚上,爸爸带着我们去看《少林寺》,李阿姨提前做好了花生米和煮玉米,装在布袋里带着。
我们席地而坐,周围是厂里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属。银幕上的少林和尚拳脚相加,引得观众阵阵叫好。我偷偷瞄了一眼青梅,发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嘴里还嚼着玉米。
"好看吗?"我小声问。
"嗯!"她用力点头,然后悄悄把手里的玉米递给我,"给,特别甜。"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确实很甜,比学校门口卖的甜多了。
"谢谢。"我说。这可能是我第一次主动对她说谢谢。
她笑了笑,继续专注地看电影。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让我想起了照片里的妈妈。
转机出现在学校广播站招新的时候。我们学校有个简陋的广播室,每天早晨和午休时间会播放音乐和通知。那时候能进广播站是件很光荣的事情。
我和青梅都报了名,我是为了跟她较劲,她似乎是真心喜欢。几天后,我在校门口的布告栏上看到了选拔时间,兴奋得一路小跑回家告诉爸爸。
"爸,我报了广播站。"我边脱鞋边说。
"好啊,我们小平长大了。"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揉了揉我的头发。
青梅从厨房探出头来:"我也报了,咱俩到时候比比谁行。"
"比就比,谁怕谁。"我故作镇定地说,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选拔那天,我紧张得手心冒汗,念稿子时声音发抖。轮到青梅时,她清亮的声音让评委们点头赞许。我站在一旁,心里又是嫉妒又是佩服。
"杜青梅同学很有播音员的潜质。"播音老师笑着说。
结果宣布前,青梅却突然向老师表示要退出。我在走廊上等她,看见她从办公室出来,低着头走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放学后,我拦住她:"为什么退出?你明明比我表现得好。"
她低着头踢路边的小石子:"你更需要这个机会。我看见你每次经过广播室都会停下来听,眼睛里有光。"
"但这是你的梦想啊!"
她抬起头,眼睛明亮:"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呀,一家人就是要互相帮助的。你不是一直想进广播站吗?"
我哑口无言,心里泛起一阵暖流。这还是第一次,我没有反感她说"我们是一家人"这句话。
那天回家,我一直在想青梅说的话。晚上,我趁爸爸和青梅都不在,悄悄问李阿姨:"阿姨,你为什么要嫁给我爸爸,带着青梅来我们家?"
李阿姨正在洗碗,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沉默了一会儿,擦干手,坐到我身边。
"小平,有些事情,我本来想等你再大一点再告诉你的。"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和你妈妈曾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一起上的中学,后来一起分配到棉纺厂。"
我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李阿姨和妈妈的关系。
"你妈妈生病后,我经常去医院看她。有一次,她握着我的手,说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和你爸爸。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希望有人能照顾你们。"李阿姨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答应了她,我说我会的。"
"那...青梅呢?"
"青梅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的。你妈妈生前很疼她,常说青梅像个小大人,懂事。青梅也一直盼着有个弟弟。"李阿姨摸了摸我的头发,"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
我突然想起青梅深夜擦拭妈妈照片的情景,心里酸酸的。原来,她对妈妈并不陌生,她们之间有一段我不知道的情感纽带。
第二天,我主动去找了广播站的老师,请求让青梅也加入。王老师推了推眼镜,笑着说:"你们俩一个性格活泼,一个声音稳重,正好互补,就这么定了。"
就这样,我们成了广播站的搭档,每周三早晨一起播报校园新闻。站在话筒前,我总是紧张得手心冒汗,而青梅则镇定自若,还会在我结巴的时候轻轻碰一下我的手肘,给我信心。
慢慢地,我开始习惯有青梅和李阿姨的生活。李阿姨的饭菜不再那么难以下咽,青梅的唠叨也不再那么讨厌。到了冬天,青梅给我织了一条红色的围巾,虽然线头参差不齐,但我还是每天都戴着。
有一次,我发高烧,李阿姨请假在家照顾我。她熬了一整夜的米粥,每隔两小时就给我量一次体温。我迷迷糊糊中看见她疲惫的脸,想起了妈妈生前照顾我的情景,不由得掉下眼泪。
"阿姨,谢谢你。"我哑着嗓子说。
李阿姨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傻孩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青梅在学校给我抄笔记,放学后就急匆匆地跑回来,把笔记本放在我床头,然后坐在一旁给我讲老师上课说的内容。
"小平,你快点好起来,广播站的工作都堆着呢。"她半开玩笑地说。
我笑了笑:"知道了,青梅姐。"
听到我喊她"姐",青梅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这还差不多。"
那年春节,我们贴了新的春联,擦干净了窗户,李阿姨包了一大锅的饺子。院子里放着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热闹非凡。
除夕夜,全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小品演员的表演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歌唱家的歌声让人如痴如醉。青梅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红包,说是她平时攒下的零花钱。
"咱们是一家人了,要有个仪式感。"她煞有介事地说。
我打开红包,里面是一块钱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徐小平,祝你新年快乐,学习进步,天天开心。"
我看了看爸爸和李阿姨,他们都笑着点点头。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礼物,是一个自己做的小书签,上面画了一棵树和两个小人。
"送给你,青梅姐。"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她。
青梅接过书签,眼睛亮晶晶的:"谢谢你,小平。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爸爸和李阿姨相视一笑,爸爸的眼角有些湿润。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妈妈,想起了那些我们三个人一起度过的春节。但现在,我们已经是四个人的家庭,一个不完美但温暖的家。
时光如梭,转眼间我们已长大成人。青梅大学毕业后去了省城的电台工作,而我也考上了理工大学。每逢假期,我们都会回到那个已经显得有些陈旧的家。
前几天,青梅回家探亲,我们一起整理旧照片。有妈妈年轻时的,有爸爸工作时的,还有我和青梅在广播站的合影。翻到那张我们在广播站的合影时,青梅笑着说:"记得那时候你老是跟我对着干吗?"
我也笑了:"谁让你一来就揪我耳朵。"
"那是我表达感情的方式嘛。"青梅翻了个白眼,"不过你小时候真的很倔,跟头小犟牛似的。"
"还不是像你。"我反击道。
我们相视而笑,明白了生活就是这样,不完美的缘分,却成就了最真实的亲情。
在照片堆里,我发现了一张我从未见过的照片,是妈妈和李阿姨年轻时候的合影,她们穿着一样式样的连衣裙,站在一棵樱花树下笑得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永远的好朋友,1975年春。"
我把照片递给青梅,她看了看,眼睛湿润了:"原来她们那么年轻,那么美。"
"是啊,她们都是好样的。"我轻声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照片上的笑脸,现在的我们,还有那些已经流逝的岁月,都被温暖的光芒笼罩着。我想起了李阿姨常说的一句话:"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它会把对的人带到你身边。"
的确如此。虽然我们不是一开始就是一家人,但命运的安排让我们走到了一起,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欢笑和泪水,最终成为了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小平,"青梅轻声说,"你觉得咱妈看到我们现在这样,会开心吗?"
"会的。"我肯定地回答,"无论是你妈还是我妈,她们都会为我们骄傲的。"
青梅点点头,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拿着。"
我打开盒子,是一个小小的录音机,样式有些复古。
"这是?"
"我在电台工作的第一个节目,我把它保存下来了。"青梅说,"里面有我想对你说的话。"
我按下播放键,青梅清亮的声音从录音机里传出来"给我亲爱的弟弟小平,谢谢你让我成为你生命中的一部分。虽然一开始你不太情愿,但最终我们还是成了一家人。人生就像一本书,有欢笑也有泪水,但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起翻过了许多精彩的。希望未来的日子里,我们依然携手同行,共同书写更多美好的故事。"
我听完,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干嘛这么煽情。"我假装抱怨道。
青梅笑了:"这可是你姐我的职业素养,感动吧?"
"感动个头。"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早已被温暖填满。
我们又聊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李阿姨在厨房喊我们吃饭。多年过去,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只是多了些岁月的痕迹。爸爸在院子里择菜,眼角的皱纹里写满了生活的沧桑和幸福。
我环顾四周,这个不够宽敞的家,这些不够完美的亲人,这段不够顺遂的人生,却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正如青梅常说的:"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但不完美才是生活的真相,也是亲情的真谛。"
回望那个1984年的夏天,一个倔强的小男孩和一个爱揪人耳朵的小女孩,谁能想到,他们最终会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