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铁柱的老宅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像一张干枯的血网。
我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惊飞了几只正在啄食的麻雀。
"五年了..."桑青禾站在门槛前,手指轻抚门框上一道刻痕,"这是他十八岁时量的身高。"
刻痕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桑铁柱,1米78",字迹已经模糊。
我看着她指尖在那道线上来回游走,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已经永远停留在二十五岁的青年。
堂屋里的霉味让人窒息。
桑青禾掀开家具上的防尘布,每一件物品都让她停顿片刻。
当她掀开茶几上的布时,一个倒扣的相框"啪"地掉在地上。玻璃碎了,照片上是她和桑铁柱的结婚照。
"啊..."她轻呼一声,蹲下去捡。
玻璃碎片划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滴在照片上桑铁柱的笑脸上。
我赶紧掏出手帕按住她的伤口。
她的手指在我掌心颤抖,冰凉得像冬日的溪水。
"没事的,只是小伤口。"她想抽回手。
我握紧不放:"玻璃渣可能进去了,得仔细看看。"
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照进来,我借着光线检查她的手指。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腹有常年劳作的茧,此刻正微微蜷缩着,像受惊的蜗牛。
"你丈夫...很英俊。"
我看着那张结婚照说。
照片里的桑铁柱剑眉星目,笑起来有个小酒窝,与我想象中粗犷的矿工形象完全不同。
桑青禾的目光柔和下来:"他脾气急,但心软得像棉花糖。
村里人都怕他,其实他最见不得人掉眼泪..."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外面传来了摩托车引擎的轰鸣。
我们同时僵住,那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院门外。
"赵大虎。"桑青禾的嘴唇失去了血色。
沉重的脚步声踏进院子,伴随着粗鲁的叫骂:"桑寡妇!老子知道你在里面!周镇长说了,老宅的东西都是证物!"
我迅速环顾四周,拉着桑青禾躲进里屋。这是一间书房,书架上落满灰尘,但一本《果树栽培技术》被抽出一半,显得格格不入。
桑青禾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突然倒吸一口气。
她轻轻抽出那本书,后面竟露出一个墙洞,里面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盒。
"铁柱的暗格..."她的声音颤抖得几乎听不见。
院门被踹开的声音震得屋顶都在颤。
我接过铁盒塞进怀里,拉着桑青禾往后窗跑。
窗框已经腐朽,我使劲一推,整扇窗掉在了外面的草丛里。
"快!"
桑青禾爬出窗户时,前屋已经传来家具翻倒的声音。
我紧随其后,却在翻窗时被木刺划破了小腿。
疼痛让我闷哼一声,但没时间处理,赵大虎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隔壁房间!
我们猫着腰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翻过矮墙就是一片玉米地。
七月的玉米秆比人还高,是绝佳的藏身之处。
刚钻进玉米地,就听见赵大虎在后院咆哮:"血!他们从后窗跑了!"
桑青禾的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密不透风的玉米丛中穿行。绿叶边缘像刀片一样划过脸颊,但我顾不上疼痛,因为身后传来了更多人的脚步声和叫骂声。
"分头走。"桑青禾突然松开我的衣角,把铁盒塞回我手里,"你带着这个,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太危险了!"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月光下我看见她眼中的泪光:"晏明川,这可能是铁柱用命换来的证据!必须有人保住它!"
我从未听过她这样连名带姓地叫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不是商量,是托付。
"果园西边的工具棚,"我松开手,把铁盒藏进贴身口袋,"我会在那里等你到天亮。"
她点点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我看着她瘦削的背影消失在玉米丛中,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我继续向前,每走几步就停下来听动静。赵大虎的人似乎分成了两路,一路跟着桑青禾弄出的声响去了,另一路仍在附近搜索。
突然,一根玉米秆在我脚下断裂,清脆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那边!"粗犷的男声近在咫尺。
我拔腿就跑,玉米叶抽打在脸上火辣辣地疼。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慌不择路,一脚踩空跌进了灌溉渠。
右腿传来一阵剧痛,但追兵的声音已经到了渠边!
"妈的,跑哪去了?"
"肯定在这附近,继续找!"
我屏住呼吸,蜷缩在渠底的阴影里。月光下,能看见两个黑影在渠边徘徊。
就在他们即将往下看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是那寡妇!"两人立刻朝声源方向追去。
我瘫在渠底,冷汗浸透了后背。
那声尖叫...是桑青禾故意发出的?她为了引开追兵,不惜暴露自己?
顾不得腿伤,我爬出灌溉渠,一瘸一拐地向果园方向移动。
每走一步,右腿就像被烙铁烫过一样疼,但更疼的是想到桑青禾可能遭遇的危险。
果园静悄悄的,工具棚隐藏在几棵老苹果树的阴影里。
我钻进棚子,从缝隙中观察外面的动静。月光如水,照亮了我手上的血迹——有桑青禾的,也有我自己的。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不断想象桑青禾被抓住的情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仿佛要撞断肋骨跳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握紧一根木棍,屏住呼吸。
"明川..."是桑青禾气若游丝的声音。
我冲出去,看见她靠在苹果树上,脸色惨白如纸。
她的衣领被撕破了,露出锁骨上一道血痕,右手无力地垂着,手腕已经肿了起来。
"他们...抓住你了?"我声音发抖。
她摇摇头,虚弱地笑了:"甩掉了...我钻进了养蜂场,他们不敢追..."
我扶她进工具棚,借着月光检查伤势。
除了手腕可能扭伤外,最严重的是锁骨处的抓痕,深得能看见血肉。
"得消毒..."我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衬衫下摆。
"先看铁盒..."她抓住我的手,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我从怀里掏出铁盒,生锈的盖子很难打开。
当它终于"吱呀"一声开启时,一股淡淡的铁锈味飘出来。
里面是一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几张折叠的纸,和一张小小的内存卡。
笔记本扉页写着"矿务日志",但翻开后内容却是详细的设备流转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多少设备"报废",实际去向,后面附着周永福签字的批文复印件。
"这就是证据..."我的手指抚过那些数字,"周永福至少倒卖了三十多万的设备。"
桑青禾已经展开了那几张折叠的纸。
最上面是一张便条,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
"青禾,如果我出事,一定是周永福干的。账本和视频都在这里,内存卡里有他和设备科长分赃的证据。
去找县纪委李书记,别相信本地警察。我爱你,好好活着。——铁柱"
便条背面还画了个简易地图,标着矿区某个通风井的位置。
桑青禾的眼泪砸在纸上,晕开了蓝色的字迹。
我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单薄的身体在剧烈颤抖。
她的泪水浸透了我的衬衫,滚烫得像熔化的铅。
"五年了..."她哽咽着,"我终于知道...他最后一刻在想什么..."
月光从棚顶的缝隙漏进来,照在她颤抖的睫毛上。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她的发丝蹭着我的下巴,带着汗水和尘土的气息,却莫名让我心安。
"我们会让周永福付出代价的。"我轻声承诺。
她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泓清泉,盛满了悲伤和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
我们的脸靠得那么近,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
"有人来了!"她突然推开我,警觉地转向棚外。
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手电筒的光亮。我们屏住呼吸,紧贴棚壁。
脚步声在工具棚外徘徊了一会儿,最终渐渐远去。
"不能久留,"桑青禾压低声音,"周永福的人会搜查整个村子。"
我们决定分开行动。
她回果园的窝棚,我回村里。证据由我保管,因为周永福的人肯定会重点搜查桑青禾。
"明天通过马小军联系,"临走时她抓住我的手,"小心赵大虎,他认得你的背影。"
我点点头,看着她一瘸一拐地消失在月色中。
怀里的铁盒沉甸甸的,装着一个人的性命和一个寡妇五年的等待。
第二天清晨,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去村委会帮忙。
腿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走路时仍隐隐作痛。
"明川啊,"村长桑建国叫住我,"听说昨晚赵大虎带人搜了铁柱的老宅?"
我心里一紧,表面却不动声色:"是吗?我不清楚。
昨晚我在家画滴灌系统设计图。"
村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周镇长今天一早就打电话来,说丢了重要文件...让全村配合搜查。"
"什么文件这么重要?"我假装好奇。
"他没说。"村长摇摇头,"但特意提到了桑青禾...和最近频繁接触她的人。"
这明显是威胁。我正想再套些话,马小军风风火火地跑来:"明川哥!你家那边吵起来了!"
我心头一紧,跟着马小军往家跑。
远远就看见赵大虎带着两个人站在我家院子里,父亲正挡在门口和他们理论。
"我儿子是正经大学生,怎么可能偷东西?"父亲气得胡子都在抖。
"老晏头,"赵大虎阴阳怪气地说,"你儿子跟那寡妇勾搭不清,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事?周镇长说了,搜查全村!"
我快步上前:"赵大虎,大清早在我家闹什么?"
赵大虎转身,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哟,大学生回来了。
正好,周镇长丢了一份重要文件,我们要搜查每家每户。"
"有搜查令吗?"我冷冷地问。
赵大虎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问:"周镇长的话就是命令!"
"没有搜查令就是私闯民宅,"我挡在门前,"我可以报警。"
赵大虎的脸色变得难看。僵持之际,村长赶到了,一番调解后,赵大虎悻悻地离开了,但临走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小子,咱们走着瞧!"
父亲关上门,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明川,你到底卷进什么事了?"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部分坦白:"爸,桑铁柱不是死于矿难,是被谋杀的。
我和青禾姐找到了证据。"
父亲的眼睛瞪大了:"周永福?"
我点点头。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当年那事太蹊跷了。"
他抬头看着我,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证据藏好了?"
"嗯。"
"别放家里,"父亲压低声音,"周永福这人狠毒,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没想到父亲会这么支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拍拍我的肩:"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
但要小心,明白吗?"
"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我表面上全身心投入滴灌系统的改进工作,为村里其他农户设计个性化方案。
马婶家的菜地成了我的"示范点",吸引了不少村民来参观。
"明川啊,"马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这滴灌真神了!我家黄瓜比往年多结了三成!"
"主要是婶子照料得好。"
我谦虚地说,眼角余光却瞥见小张在不远处假装记录数据,实则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桑青禾那边情况更糟。
赵大虎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果园,还以"安全检查"为名,多次搜查她的住处。有一次甚至故意打碎了她和桑铁柱的所有合影,残忍地说"寡妇不该留这些晦气东西"。
我们只能通过马小军传递简短的讯息。
这孩子出人意料地机灵,总能避开监视完成任务。
第三天深夜,我正在灯下研究如何把证据安全送出村,窗外突然传来轻微的敲击声。
"谁?"我警觉地问。
"是我。"桑青禾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赶紧开窗,她敏捷地翻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
月光下,她的脸比上次见面更加憔悴,眼下挂着深深的黑眼圈。
"你怎么来了?太危险了!"我压低声音。
"听说你腿受伤了..."她从布包里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铁柱留下的金疮药,很管用。"
我接过瓷瓶,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发现上面布满细小的针眼。
"你的手..."
她迅速把手藏到背后:"没什么...缝补时扎的。"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冲到床边掀开枕头——那件被玉米叶划破的衬衫,已经被人细心缝补好了,针脚细密整齐。
"你..."我喉咙发紧,"太冒险了..."
她低下头,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扇形的阴影:"你为了帮我...受了这么多伤..."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窗外的虫鸣填补着沉默。
最终,她打破寂静:"省里下周有个农业考察团要来,带队的是省农科院的林教授...他认识省纪委的人。"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计划:"你想借机把证据送出去?"
她点点头:"考察团会参观滴灌系统,你负责接待...有机会接触林教授。"
我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
临走时,她突然转身,轻轻碰了碰我腿上的伤处:"记得擦药..."
她的指尖像一片羽毛,轻轻掠过我的皮肤,却在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我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别走,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翻出窗户前,她回头看了我一眼。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两颗浸在水中的黑宝石,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小心赵大虎,"她轻声说,"他最近常在村口转悠..."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狗吠声。
桑青禾脸色一变,迅速翻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
我站在窗前,手里攥着那个小瓷瓶,上面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