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秋,房山县周口店西边的黄土坡村,日头刚压着西山梁子,村口老槐树底下就聚起了三五个纳凉的汉子。穿靛蓝粗布褂子的刘二麻子蹲在石碾子上,手里攥着半拉高粱馍馍,冲着对面抽旱烟的王瘸子挤眉弄眼:"您猜怎么着?东头赵恶霸家后院,昨儿个半夜又听见响动了!"
王瘸子从豁口烟袋锅里磕出点烟灰,眯缝着眼瞅天边最后一线光:"八成是那母夜叉又挨揍了吧?要我说这姓赵的遭瘟货,自打前年从保定府回来,整个儿换了个人似的。"他忽然压低嗓子,拿烟杆子往东边一指,"您可记得他后院墙根底下那排酸枣树?昨儿个晌午我路过,好家伙,枝桠子全叫人拿镰刀削秃噜皮了!"
正说着,打东头晃晃悠悠过来个影。但见那人四十来岁,麻杆儿似的身条裹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衫,脑门上扣着顶破毡帽——这不是旁人,正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光棍陈四。他左手拎着个竹篮子,里头躺着三五个歪瓜裂枣的柿子,右手还攥着半截草绳,活像刚从地里刨食回来的鹌鹑。
"四爷!"刘二麻子扬声招呼,"您这又是给哪家送温暖去呐?"村里人都知道,陈四别看穷得叮当响,偏生有副菩萨心肠。东家寡妇没柴烧,西家孤儿缺米吃,但凡找上门来,他准保把裤腰带勒紧了也要帮衬。
陈四脚下一滞,毡帽檐下的三角眼闪过丝慌乱:"胡咧咧啥呢!这是给……给东头赵家大娘子捎的。"话音未落,王瘸子"噗"地笑出声:"您可拉倒吧!赵恶霸家缺这口吃的?他们家后院腌的酸菜,够全村人吃半年!"
"你们不懂。"陈四突然把竹篮子往石碾子上一墩,柿子的甜香混着股子霉味直往人鼻子里钻,"大娘子她……她男人不在家。"这话像颗石子儿砸进池塘,惊得几个汉子面面相觑。要说起这赵恶霸,方圆十里谁不知道他?早年间在保定府当过兵,回村时带着杆德国造匣子枪,自此横行乡里,连保长都得让他三分。
正说着,村东头忽然炸开声女人的尖叫。陈四手里的竹篮"啪嗒"掉在地上,柿子滚了满地。王瘸子啐口唾沫:"得嘞,正主儿来了!"但见赵家那三进院子的朱漆大门"咣当"撞开,冲出个披头散发的妇人。这妇人约莫三十上下,穿月白布衫黑裤子,脚上趿拉着双破布鞋,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是赵恶霸新娶的媳妇儿林氏。
"杀千刀的挨刀货!"林氏扶着门框骂街,嗓子哑得像破锣,"老娘给你当牛做马,你倒好,拿着老子的嫁妆钱去赌坊耍钱!"她忽然瞥见人群里的陈四,眼神闪了闪,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回去半截。
陈四蹲在地上捡柿子,耳朵却支棱着。就听林氏接着骂:"有本事你今儿个就打死我!横竖我娘家没人了,死了倒干净!"话音未落,后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像是瓦罐碎在地上的动静。陈四手一抖,最后个柿子"咕噜噜"滚到林氏脚边。
"四哥……"林氏忽然软了声调,弯腰拾起柿子在衣襟上蹭了蹭,"您前儿捎的棒子面,我给您纳了双鞋底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里头裹着双千层底的布鞋,针脚细密得像蚂蚁爬。
陈四接过布鞋,手心直冒汗。这鞋分明是照着他四十二的脚做的,可他从未量过尺寸。正愣神间,林氏突然凑近,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说:"三更天,西墙根酸枣树底下,您带根长竹竿来。"
天擦黑时,陈四蹲在自家灶台前熬棒子面粥。火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锅里的热气氤氲了破窗纸。他想起林氏白日里的话,心里跟揣了二十五只小耗子——百爪挠心。西墙根那排酸枣树他知道,去年赵恶霸特意让人砍了枝桠,说是什么"挡风水",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倒真像根根长竹竿。
"四叔!四叔在家么?"门外突然响起脆生生的童音。陈四慌忙把灶膛里的柴火压了压,起身开门。但见村西头货郎老张头的闺女小桃,挎着个竹篮子站在门口,里头盛着几把新摘的野菊花。
"您要的艾草。"小桃从篮底摸出把干艾草,眼睛却往屋里瞟,"我爹说,夜来香开的时候,千万别往东头去。"陈四接过艾草的手一抖,几片叶子飘飘荡荡落在门槛上。小桃突然压低声音:"今儿晌午,我看见赵家大娘子在河边洗衣服,袖口里藏着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团,展开竟是半张当票,当的是支银簪子。
陈四盯着当票上"顺昌当铺"的红戳,后脖颈子直冒凉气。这簪子他认得,是林氏成亲时戴的陪嫁。正要细问,小桃突然"哎哟"一声:"我爹该等急了!"说罢一溜烟跑没影。陈四攥着当票,忽然觉得这薄薄的纸片烫得吓人,像块烧红的炭。
二更梆子刚响过,陈四躺在土炕上翻烙饼。窗外的蛐蛐儿叫得人心烦,他摸黑披上褂子,从门后抽出一根晾衣杆。这杆子原是晒被子用的,前些日子叫他偷偷接了半截竹篙,如今倒真像根长竹竿。
月牙儿斜斜挂在槐树梢,陈四猫着腰摸到赵家西墙根。酸枣树的主干在夜风里晃悠,投下张牙舞爪的影。他正要举竿子捅墙头,忽然听见墙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撒沙子。
"四哥?"墙内突然响起林氏的气声,陈四吓得一激灵,竿子"当啷"掉在地上。就听墙内"噗嗤"一笑,接着有块蓝布包袱从墙头抛出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脚边。陈四手忙脚乱去接,布包"哗啦"散开,滚出几件旧衣裳并个油纸包,里头裹着两个硬邦邦的窝头。
"您拿着。"林氏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挨千刀的今早出门时说,要把我卖到保定府窑子里……"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狗吠声,陈四慌忙把包袱往怀里一塞,猫腰钻进旁边的玉米地。
三更天,陈四蹲在自家柴房里数当票。月光从纸糊的窗棂透进来,照得那些红戳子血红血红的。他忽然听见村口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赵家大门口。陈四贴着墙根挪到院门口,透过门缝瞧见三个黑影抬着个麻袋往院里扛,麻袋里隐约传出"呜呜"声。
"大哥,这真能换二十块大洋?"一个尖嗓门问。
"废话!保定府翠云楼的鸨母亲自点的头。"这是赵恶霸的声音,陈四听得真切,"等明儿钱到手,咱哥几个……"
后头的话陈四没听清,他只觉得后脊梁骨窜起股凉气。月光下,他看见赵恶霸腰间别着的匣子枪在闪寒光,那枪把上还系着根红布条——正是林氏成亲时亲手系的!
陈四手一抖,镰刀在石头上拉出道白印子。他忽然想起昨夜麻袋里的动静,后槽牙咬得咯吱响。正要说话,村西头突然传来小桃的尖叫:"爹!爹您醒醒啊!"
众人涌过去时,只见货郎老张头直挺挺躺在自家院里,胸口插着把杀猪刀,身边散落着几包药材。小桃抱着尸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爹……我爹今早去保定府进货,说好晌午就回……"
陈四挤进人群,一眼瞧见老张头手边攥着块蓝布。他蹲下身轻轻一拽,竟拽出半截衣袖——正是林氏成亲时穿的那件月白布衫!
天擦黑时,陈四蹲在自家灶台前烧火。火苗"噼啪"炸响,映得他脸上阴晴不定。他忽然从灶膛里抽出一根烧火棍,在墙上画起路线图:村口到保定府的官道,必须经过黑风岭,那地方土匪横行,官府都绕着走。
陈四盯着火车票,突然想起林氏当的那支银簪子。他猛地站起身,灶灰"扑簌簌"落在肩头:"小桃,你爹可曾提过要带人去保定府?"小桃抽泣着点头:"爹说……说要去接个人,但没说是谁。"
子夜时分,陈四蹲在赵家后院墙外。今夜无月,酸枣树的影子黑黢黢像鬼爪。他握紧烧火棍,忽然听见墙内传来林氏的声音:"当家的,您真要把我卖给窑子?"
"少废话!"这是赵恶霸的吼声,"老子赌输了钱,拿你抵债是天经地义!"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林氏闷哼一声,再没动静。
陈四正要翻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他慌忙躲进玉米地,透过秸秆缝隙瞧见三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人影竟都系着红布条!为首的马到墙根下急停,马上人掀开斗篷,露出张陈四永生难忘的脸——竟是已死的货郎老张头!
"大哥,那绑好了?"老张头的声音在夜风里飘荡。
玉米叶沙沙作响,陈四猫着腰往村西头挪。他想起林氏塞给他的当票,想起小桃手里的火车票,忽然觉得胸口像压了块磨盘。转过山梁时,他冷不防撞上个人,正要喊,嘴却被只冰凉的手捂住。
"四哥,是我。"林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股子血腥气,"我装晕时摸到他腰里的钥匙,后院地窖里……地窖里关着三个姑娘!"
陈四跟着林氏摸到后院,月光下,那排被削秃的酸枣树像极了坟场的墓碑。林氏从怀里掏出串铜钥匙,手指哆嗦着插进地窖门的铁锁。锁簧"咔嗒"一声轻响,陈四却觉得像炸雷响在耳边。
门开的瞬间,腐臭气扑面而来。陈四举着火折子往里一照,险些叫出声——三个衣衫褴褛的姑娘蜷缩在角落,手脚都捆着麻绳,最年轻的不过十四五岁,脸上还带着泪痕。
"您带姑往西走,翻过黑风岭就是涿州。"陈四从怀里掏出那双千层底布鞋塞给林氏,"我去引开他们。"林氏还要说话,陈四突然沉下脸:"再磨蹭天就亮了!"说罢抄起烧火棍往东头狂奔,火折子在夜风中划出道火线,像极了戏文里说的烽火戏诸侯。
陈四刚跑到村口,就听见赵恶霸的咒骂声混着马蹄声由远及近。他拐进条小巷,忽然瞥见户人家门楣上贴着褪色的门神画像。秦琼敬德的红脸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笑,陈四灵机一动,三两下撕了画像揣进怀里。
"站住!"赵恶霸的匣子枪已经上膛,"老子看见你了!"陈四贴着墙根狂奔,忽然听见身后"砰"地一声,土墙被打出个窟窿。他慌忙拐进个死胡同,正要翻墙,却见墙头坐着个人——竟是本该死了的老张头!
"四爷,您这是往哪儿跑啊?"老张头从墙头跃下,手里晃着把牛耳尖刀,"不如跟咱哥几个去保定府享福?"陈四背靠砖墙,忽然想起怀里揣的门神画像。他猛地掏出画像往老张头脸上一拍,嘶声吼道:"秦琼在此,还不跪下!"
老张头被纸糊了眼,下意识挥刀乱砍。陈四趁机抄起墙角的尿桶,照着人贩子当头浇下。腥臊的黄汤顺着老张头脖子往下淌,他"嗷"地惨叫着丢开刀,陈四趁机夺路而逃。
"四哥!"林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身后跟着三个姑娘,个个蓬头垢面却眼神发亮,"我们按您说的,往西走了二十里,又绕回来的。"陈四看着姑脚上的千层底布鞋,突然笑了。他掏出当票对着太阳照了照,红戳子在阳光下泛着光,像滴新鲜的血。
陈四攥着当票的手直抖,火车汽笛声在山谷里撞出回音。林氏突然拽住他胳膊,指甲掐进肉里:"四哥你看!"山道尽头扬起烟尘,三匹快马呈品字形包抄而来,马上人清一色系着红布条,像极了戏台上的索命鬼。
"分头跑!"陈四把当票塞给林氏,抄起根枯树枝当武器。姑尖叫着往西边林子钻,他反身冲向东边官道。马蹄声震得他耳膜发疼,忽然瞥见道旁立着块歪脖子石碑,上头刻着"义冢"二字,碑脚还插着半截香头。
陈四灵光乍现,三两下扒了死人坟前的供果摆在碑前,抓起把香灰抹在脸上。追兵转瞬即至,他突然直挺挺跪在碑前,哑着嗓子嚎啕:"列位祖宗诶!赵家媳妇不守妇道,俺替天行道来啦!"
马蹄在碑前三丈戛然而止。赵大虎勒住缰绳,匣子枪在手里转得像风车:"老东西装神弄鬼!"陈四猛地回头,月光正好照在他满脸香灰上,活脱脱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赵大虎!"他嘶声尖叫,"你杀妻害命,地府判官派我来索命嘞!"说着从怀里掏出张黄纸,正是从老张头身上摸来的火车票,就着月光晃了晃,"这上头沾着三个姑娘的血,阎王爷要你三更死!"
人贩子们顿时炸了锅。老张头擦着额头的尿骚味嚷嚷:"大哥别听他胡咧咧!"陈四突然把火车票塞进嘴里,梗着脖子咽下去,喉结上下滚动:"赵大虎!你买卖人口的银钱,如今都变成孟婆汤灌进俺肚里啦!"
赵大虎脸色煞白,匣子枪垂了下来。陈四趁热打铁,从义冢碑后摸出半截断碑,对着空气比划:"判官爷说了,你们拐带的姑娘都在枉死城挂号,头一个就找你这红布条的恶鬼!"
话音未落,西边林子突然传来姑的尖叫。陈四心头一紧,面上却更显狰狞:"听见没?头一个就找你那相好的!"他故意把"红布条"三个字咬得极重,果然见赵大虎浑身一颤。
"撤!"恶霸突然调转马头,"这老棺材瓤子中邪了!"陈四瘫坐在义冢碑前,听着马蹄声渐远,后襟早被冷汗浸透。他正要起身,背后忽然伸来只冰凉的手,吓得他差点咬断舌头。
"四哥别怕,是我。"林氏从碑后转出,手里攥着块带血的布条,"我故意叫的,引开他们好给姑争取时间。"陈四接过布条一闻,血腥气里混着股子蒙汗药味,顿时明白过来。
天光泛起鱼肚白时,五人躲进了黑风岭半山腰的破土地庙。陈四扒拉着香炉里的余烬,突然摸到个硬物——竟是半块官府的腰牌!"四九城巡城司"的字样在火折子下泛着青光,他手一抖,腰牌"当啷"掉在地上。
"这是……"林氏捡起腰牌,忽然捂住嘴。陈四盯着她:"你认得?"妇人点点头,从贴身小衣里掏出半块玉佩,严丝合缝地对上腰牌缺口。"这是我爹的遗物,"她声音发颤,"他是四九城巡城司的捕头,八年前追查人口贩子失踪……"
庙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声。陈四吹灭火折子,把众人推进供桌下。月光从破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满地香灰上清晰的脚印——竟是官靴的纹路!
"屋里的人听着!"门外响起洪钟般的声音,"四九城巡城司办案,速速开门!"陈四正要答话,林氏突然拽住他衣袖:"是爹的旧部!"她冲到门前,忽然又停住,"可他们怎知我们在此?"
话音未落,庙门轰然倒塌。十几个衙役举着火把涌入,为首的独眼龙举着腰牌冷笑:"林捕头的女儿,可让咱好找!"陈四突然抄起供桌上的香炉砸过去:"你们腰牌在俺手里,哪来的假货!"
独眼龙侧身躲过,匣子枪已然上膛。千钧一发之际,林氏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肩头朱砂痣:"我爹说过,巡城司暗记在左肩!"火光下,那痣形如展翅雄鹰,正是巡城司密探标识。
独眼龙脸色骤变,突然单膝跪地:"属下参见大小姐!"衙役们齐刷刷收刀入鞘,火把光中映出张通缉令——竟是赵大虎等人的画像,赏银高达五百大洋!
"我们追踪这伙人贩子三年了,"独眼龙从怀里掏出本蓝皮册子,"他们专挑良家女子,伪装成夫妻矛盾贩卖到海外。"他忽然看向陈四,"多亏老丈人演的那出戏,赵大虎此刻该到保定府码头了。"
陈四正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汽笛长鸣。林氏抓起通缉令就往外冲:"不能让他们上船!"独眼龙却拦住她:"大小姐且慢,码头早有埋伏。"他忽然诡秘一笑,"倒是您这位恩公,可得跟咱走一趟。"
保定府码头,晨雾未散。陈四被反剪双手押在货仓里,鼻端萦绕着股诡异的甜香。门外传来赵大虎的咒骂:"不是说今天装瓷器?这味道……"话音戛然而止,货仓门突然洞开,十几个衙役举着火把涌入。
"赵大虎!"独眼龙从阴影中踱出,"你贩卖的哪是瓷器,分明是迷魂香!"他忽然掀开货箱,露出底下成捆的鸦片,"巡城司等你这条大鱼,可等得太久了!"
陈四突然明白过来——那夜地窖里的腐臭,分明混着鸦片膏的苦味!他正要挣脱绳索,忽然瞥见老张头混在衙役堆里,手里攥着根红布条冲他晃悠。
"四哥!"林氏突然从天而降,手里举着巡城司令牌,"奉命捉拿要犯!"赵大虎突然发狂般扑向鸦片箱,匣子枪"砰砰"乱响。陈四趁机撞翻火把,烈焰腾空而起,货仓瞬间变成火海。
"跳船!"独眼龙拽着陈四往海里扎。身后传来林氏的尖叫,陈四回身就见她被老张头扼住咽喉,红布条在火光中像条毒蛇。"放了我大哥!"老张头嘶吼,"否则这陪葬!"
陈四突然摸到腰间硬物——是林氏塞给他的银簪子!他猛地将簪子甩向鸦片箱,"轰"地巨响中,火浪吞没了所有人贩子。独眼龙趁机扑倒老张头,陈四抱着林氏滚进海里,咸腥的海水灌入口鼻。
三个月后,黄土坡村口的老槐树挂上了巡城司的锦旗。陈四蹲在石碾子上,看着林氏给孩子们发糖。她爹的冤案已昭雪,人贩子团伙尽数伏法,连带着破获了横跨三省的鸦片走私案。
"四哥,"林氏突然塞给他个蓝布包,"这是巡城司的赏银。"陈四打开一看,竟是五百块现大洋。他慌忙推回去,妇人却笑了:"您该娶房媳妇了。"
正说着,村西头忽然传来吹吹打打的唢呐声。一顶小轿晃晃悠悠过来,轿帘一掀,下来个穿红袄的姑娘——正是地窖里救出的那个十四五岁的丫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窝头。
"四叔,"姑娘脆生生开口,"俺娘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陈四手一抖,窝头"啪嗒"掉在地上。林氏突然捂着嘴笑起来,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夜地窖里姑的啜泣声。
这故事像面铜镜,照见人心里的善恶。陈四的破褂子下裹着颗金子般的心,赵大虎的绸缎马褂里却藏着蛇蝎。民间传说里总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这报应不是雷劈火烧,是陈四们敢把腰杆挺直了跟阎王爷抢人,是林氏们能把伤疤变成铠甲。
你看那老槐树下的石碾子,碾过多少代人的悲欢。陈四的布鞋底子沾着黄土,却比赵大虎的牛皮靴子走得正。这世道或许有蒙汗药能迷人心智,有鸦片香能蚀人筋骨,可只要还有人在深夜里为陌生人留扇门,在火海里为弱者撑把伞,善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灭。
就像那夜黑风岭上的月光,照见的不只是义冢碑前的孤魂,更是人间永不低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