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苏婷
整理/温暖的时光
我,一个曾经猫在山洞里,整天盯着载波机上那些红红绿绿信号灯的女兵,如今要讲一段关于电话线那头的故事。
讲故事确实不是我的专长,当年在部队,我的专长是通讯机务,确保那些穿越千山万水的电波畅通无阻。
我们常年驻守在那个被掏空的山腹里,空气里弥漫着机油、灰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潮气,日子像那信号灯一样,规律、单调,却也闪烁着微光。
必须特别声明一句:我是个女兵。但在那个集体熔炉般的年代,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性别”这概念,起初就像载波机说明书里某个深奥的术语,被我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我们和男兵穿一模一样的肥大军装,吃一个锅里舀出来的大锅菜,扛一样重的器材箱,腰杆挺得一样直,笑声也一样爽朗——“哈哈哈”能震得山洞顶掉下点灰渣来。
我们是一群被军规和任务塑造得有些模糊了性别的“傻大兵”。
记得有一回,隔壁班的李玲,性子风风火火,不知从哪弄来一副旧旱冰鞋,在空旷的走廊里溜得正欢。
她技术练得还不精,一个没收住,竟“嗖”地一下滑进了男厕所!里面一个刚解开裤带的男兵,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嗷”一嗓子尖叫起来,活像见了鬼。
李玲呢?拍拍军装,没事人似的滑出来,嘴里还嘟囔:“叫什么叫,我又没看见啥!”留下那位男兵涨红了脸,半天没缓过神。
我们这群“傻大兵”的世界,就是这么直来直去,带着点粗粝的可爱。
那时已是八十年代初了。封闭的山洞挡不住时代的风。一股股新鲜的空气,像看不见的电流,悄悄顺着电话线、顺着偶尔传来的广播、顺着探亲战友带回的只言片语,钻了进来。
我们再“傻”,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剧变。记得连队组织看了一部电影,叫《街上流行红裙子》。
银幕上那些鲜艳的色彩、轻盈的裙摆、姑娘们自信的笑容,像一道强光,“哗啦”一声,猝不及防地劈开了我们眼前那片灰绿的军营色调,也劈开了我们懵懂的心房。
坐在黑暗的礼堂里,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我不只是一个兵,我还是一个女人。
一个渴望美丽、渴望被看见、渴望展现女性特质的年轻女人!这种觉醒,带着点羞涩,更带着点按捺不住的兴奋。
就拿身上这套“光荣”的军装来说吧,它象征着责任和荣誉,可在“曲线”这事儿上,实在让人泄气。
看看电影里人家穿的牛仔服,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腰是腰,臀是臀,那才叫“显山露水”!再看看我们的军裤?那裤筒,宽大得简直能塞进我的腰!别说曲线了,走路都带风,灌得裤腿鼓鼓囊囊,活像两个移动的麻袋。
心里那股被点燃的小火苗,哪那么容易熄灭?我和许梅,还有另外两个要好的姐妹王琤、刘芳,偷偷关紧了宿舍门,像策划什么秘密行动。
我们拿出针线,笨拙却充满决心地,沿着裤腿内侧,一针一线地缝!目标明确:把裤筒改窄!同时,把原本宽松得能塞进一个拳头的腰身,也狠狠地往里收了几寸。
改完一试,效果惊人!镜子里的人,腰肢纤细了,胸部的线条也柔和地凸显出来,修长的腿型被勾勒得一清二楚。
我们互相打量着,捂着嘴偷笑,兴奋得原地转圈,感觉穿上这身“改革版”军装,下一秒就能踮起脚尖去跳《天鹅湖》了!心里那个美啊,仿佛整个山洞都亮堂了几分。
然而,“乐极”后面跟着的,往往是“生悲”。穿着我们精心“改良”的杰作第一次出早操,就被眼尖得像鹰一样的连长逮了个正着。
他那张平时就挺严肃的脸,此刻更是黑得像锅底。“像什么样子!军装是让你们这么胡改的吗?!”
他指着我们明显“不合规范”的裤腿,声音不大,却字字砸在我们心上,“立刻!马上!给我恢复原状!这是命令!” 我们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地回到宿舍。
捏着小小的剪刀,含着委屈的眼泪,一针一线,一寸一寸地拆掉那些承载着我们小小叛逆和爱美之心的线脚。
心,像那被拆开的线缝一样,空落落的。但我们骨子里那股倔劲儿上来了。
过两天?等连长查得不那么严了?我们几个交换个眼神,心照不宣地又悄悄拿起了针线——缝!一场围绕裤腿宽窄的“牛皮糖”式拉锯战,就在连长的不定期抽查和我们的小心翼翼中,悄然展开。
电影开禁的春风也吹进了军营。《柳堡的故事》里二妹子和副班长的朦胧情愫,《魂断蓝桥》里玛拉和罗伊的凄美绝恋,《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那些在战火中凋零的青春与爱情,《战地浪漫曲》里苦涩又温暖的相逢……
这些影片像一束束光,照亮了我们年轻而贫瘠的情感世界。坐在黑暗的放映室里,银幕上的光影变幻,映照着我们发烫的脸颊和怦怦直跳的心。
严酷的战争都挡不住爱情的绽放,何况我们这和平年代、青春正好的岁月呢?一种隐秘的渴望,像春天山间的野草,悄悄滋生蔓延。
可惜,部队对士兵谈恋爱管得严如铁壁,处理起来更是雷厉风行,绝不手软。
尤其是我们通讯连,因为有女兵的存在,连长和指导员更是化身成了神话里的“百眼巨人”,警惕得不行。连我们女兵宿舍门口经过一只公猫,他们大概都要怀疑是不是谁派来的“联络员”。
睡觉?大概他们真有一只眼睛是常年睁着的,专门“监视”我们这几个“重点目标”。
载波站24小时不能离人,排值班表就成了连长“严防死守”的第一道防线。
他煞费苦心,确保值夜班时,搭档绝对是“同性组合”:男兵配男兵,女兵配女兵,泾渭分明,毫无通融余地。
我和许梅性格投缘,技术也互补,久而久之就成了固定搭档,关系铁得像亲姐妹。
我们的工作说起来简单:长途电话线路一旦出现故障,就像神经脉络断了信号,需要我们这些“神经科医生”迅速定位故障点,通知沿线机务站的外勤人员去抢修。
排查故障,总是由近及远。离我们最近的“人和站”,就成了我们呼叫频率最高的“邻居”。
一来二去,我们和人和站的值班员熟得不能再熟了。或许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我和许梅值班时,对面人和站接电话的,常常是两个声音好听的男兵:一个叫王奔,声音洪亮爽朗,像初升的太阳;另一个叫吴越,嗓音低沉温和,带着点磁性,像山涧里沉稳的溪流。
值夜班最难熬。眼皮打架,却不能睡;和许梅聊天,可女人之间的话题再丰富,也总有聊干的时候。
寂静的山洞深处,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这种百无聊赖的午夜,人和站那两位的电话,常常像及时雨一样打过来。
“喂?01号站?线路没事吧?我们这边闷得慌,找你们聊聊呗?” 王奔总是那个先开口的,带着点自来熟的亲昵。
“没事就好。我们这边也静得能听见心跳。” 许梅笑着接茬。
很快,电话线就成了我们跨越空间阻隔的桥梁。天南海北,部队趣闻,家乡风物,甚至偷偷交流对某部禁书的看法……
话题像永不断线的纺纱,眼看着要聊尽了,不知谁又挑起个新话头,线头立刻又接上了,绵绵不绝。
王奔和许梅似乎格外投缘,两人隔着电话线也能笑得前仰后合。而吴越,则越来越频繁地直接找我“煲电话粥”。
他的声音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聊技术难题时思路清晰,聊起生活琐事又透着细腻的观察。
几个月下来,虽然素未谋面,但通过声音、语气和那些海阔天空的交谈,我心里已经为吴越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稳重、聪明、有责任心,或许还有点……帅气?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脸热。
一天深夜,吴越的声音在电话里似乎带着点不同寻常的期待:“明天星期天,我和王奔准备去广州买点日用品。
你们……要不要也一起去?逛逛?”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电流击中。广州!逛街!还有……见他?
这邀请来得太突然。电话里聊得再熟络,终究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我们甚至不知道对方具体长什么样!万一真见了面,发现声音和形象对不上号,或者彼此失望,那该多尴尬?这层窗户纸一旦捅破,电话里那份轻松自在会不会就消失了?
我握着话筒,手心微微出汗,一时语塞,只能含糊地说:“啊……这个……我得问问许梅,看看连里准不准假……” 挂了电话,心还在怦怦跳,立刻把吴越的“街头邀约”告诉了许梅。
许梅一听,眼睛“唰”地亮了,好奇心瞬间爆棚:“去!当然要去!不过……”她狡黠地一笑,凑近我耳边,“咱们不告诉他们!明天下午,悄悄溜去东山开往人和的那趟专线车站!
他们肯定得坐那车回去。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神不知鬼不觉地先瞧瞧他们到底啥模样!”
我立刻拍手叫绝!这主意太妙了!既满足了好奇心,又避免了初次见面的尴尬。
星期天下午,我们俩像地下工作者接头,早早溜到东山车站附近,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好,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个等车的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脚都站酸了。三点钟,那辆熟悉的绿色专线车缓缓驶来。
乘客陆续上车,其中果然有几个穿着和我们一样军装的男兵!我们屏住呼吸,紧张又兴奋地观察:那个个子高高、侧脸轮廓挺硬朗的,会不会是声音洪亮的王奔?
旁边那个身形颀长、站姿笔挺、低头看书的,是不是沉稳的吴越?他们谈笑风生,可我们离得远,听不清说什么。
唉,他们额头上又没刻着名字!眼看着车门关上,车子载着我们的“谜团”扬长而去,我和许梅面面相觑,像泄了气的皮球——第一次“敌情侦察”,宣告失败,收获的只有一腿蚊子包和满心的不甘。
“贼心不死”的我们,很快迎来了第二次机会。王奔和吴越又在电话里透露了下一个休息日要上街的计划。这次,我和许梅决定“深入虎穴”!下午,我们也坐上了那趟开往人和的专线车。
车上人不多,除了我们俩,还有四五个男兵,一路说说笑笑,气氛挺活跃。我和许梅竖起耳朵,努力捕捉他们的对话内容,试图从声音对号入座。
那个讲话声音最大、笑得最爽朗的,肯定是王奔!旁边那个话不多,偶尔插一句,声音低沉温和的,准是吴越没错!我们偷偷交换着自以为是的眼神,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
可越接近目的地,心里越打鼓,终究还是没敢上前问一句“请问你是吴越吗?”——那也太傻了!车到人和站,我们眼睁睁看着那几个男兵下车,说说笑笑往机务站方向走。
我和许梅像做贼一样,远远地尾随了一段,眼看快到人家地盘了,心虚得不行,赶紧互相一拉袖子,掉头撒丫子就跑!第二次“抵近侦察”,再次以狼狈的“撤退”告终。
看来想偷偷摸摸看清楚“庐山真面目”是行不通了。没过两天,吴越又在电话里发出了邀请,这次更直接:“这个星期天,天气不错,出来走走?就在东山湖边,下午三点?”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许梅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用手肘捅我,压低声音却无比坚定地说:“答应他!怕什么!大大方方去‘压马路’!早晚不得见?”
道理我都懂,可……赴一个“男朋友”的约会?这在我十八年的人生里,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想象着和一个只在电话里“认识”的男兵肩并肩走在湖边,我就紧张得手心冒汗,呼吸都不畅了。万一冷场了怎么办?万一他发现我和他想象的不一样怎么办?越想越心慌意乱,最后,一个“金蝉脱壳”的馊主意冒了出来——找替身!王琤!
王琤是我们连里公认的“连花”(连长私下评的),鹅蛋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身材高挑匀称,穿上改过的军装更是英姿飒爽中透着妩媚,性格还特别开朗大方。
我把计划和盘托出,王琤听完,眼睛瞪得溜圆,随即迸发出强烈的兴趣:“哇!这么刺激?帮你相亲啊?行!包在我身上!保证完成任务,给你探清虚实!” 她拍着胸脯,一副要去执行光荣任务的架势。
星期天下午,我怀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紧张感,把许梅和王琤送出了门。
许梅负责“掩护”和“观察”,王琤则扮演“我”。我留在寂静的载波站值班室,心却早已飞到了东山湖边。
面前的信号灯明明灭灭,在我眼里却幻化成吴越可能出现的各种表情。
我坐立不安,一会儿担心王琤露馅(她性格比我活泼多了),一会儿又担心吴越觉得“我”太沉闷,一会儿又幻想他们相谈甚欢的场景……时间过得慢得像蜗牛爬。
终于,捱到了傍晚。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嬉笑声。我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冲出去。许梅和王琤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一看就是“凯旋”归来。
“怎么样怎么样?”我抓住王琤的胳膊,急不可耐。
王琤故意清了清嗓子,模仿着连长的腔调:“报告!任务圆满完成!目标人物吴越同志,经我方近距离观察接触,初步判定:合格!”
她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哎呀,逗你的!人真不错!个子高高的,挺精神,眉清目秀,比电话里感觉还稳重些,说话也很有分寸。
就是……”她眨眨眼,“有点太一本正经了,我替你‘矜持’得差点憋出内伤!”
许梅也笑着补充:“王奔也去了,那家伙嗓门真大,整个湖边都听得见他在笑!吴越嘛,确实挺帅气的,就是有点腼腆,话不多,但眼神很专注。
我们聊得还行,绕着湖走了一圈,他还请我们喝了汽水呢。” 她推了推王琤,“快说说,他夸你没?”
王琤得意地扬扬下巴:“那当然!他说……嗯,‘你’声音听着挺温柔活泼的,没想到本人看起来这么文静秀气。” 她故意把“文静秀气”几个字咬得很重,冲我挤眉弄眼。
我脸上一热,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得知吴越“合格”的欣喜,有对王琤冒充我的愧疚,更多的是对晚上那通电话的忐忑。
果然,刚吃过晚饭,载波机的专用电话就响了起来,正是吴越!我的心跳瞬间飙到一百八。
“喂?”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今天下午……感觉怎么样?”
“啊……还,还行吧。”我紧张得舌头打结。
“我觉得挺好的。”吴越的声音里透出笑意,“你比我想象中……嗯,更文静秀气一些。”
完了!他果然对“文静秀气”的假象很满意!我心里一横,知道不能再瞒下去了,再瞒下去就是欺骗感情了!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像竹筒倒豆子般飞快地说:“吴越!对不起!今天下午……那个……跟你见面的不是我!是我战友王琤!我……我太紧张了,不敢来,就请她替我去了……
她是我们连最漂亮的!如果你觉得她不错,我……我可以帮你问问她的意思……” 我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细若蚊蚋,脸烫得能煎鸡蛋。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没有预料中的愤怒质问,也没有惊讶的追问。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电话线那头突然被切断了电源,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也许更久,我才听到一声极力压抑的、长长的吸气声,然后……又是沉默。
吴越像是被我这番“自首”噎得彻底失语,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山洞里的信号灯依旧闪烁着,红红绿绿,映着我慌乱的脸,也预示着这段由电话线串联起的青春情愫,即将迎来一场始料未及的“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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