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68岁了。
和丈夫林卫国分房睡,已经整整十五年。
我们的卧室门对门,隔着一条不到两米的走廊。
却像隔着一条银河。
这十五年,我们是同一个屋檐下,最熟悉的陌生人。白天,他看他的报纸,我侍弄我的花草。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晚上,各自回房,关门落锁。
相安无事,也了无生趣。
直到今晚。
窗外,冬夜的风刮得像野狼在嚎。我裹紧了被子,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门上传来了声音。
砰、砰、砰。
很轻,带着一种迟疑和试探。
我浑身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这个时间,会敲我门的,只有林卫国。
十五年了。
这扇门,他从未在夜里敲响过。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像一面被擂响的破鼓。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炸开。
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大事?
我披上衣服,趿拉着棉拖,手脚冰凉地走到门边。
手放在门把上,却迟迟没有转动。
我怕。
我怕这深夜的敲门声,会打破我们之间那层薄如蝉翼的平静。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取而代代的是他苍老而沙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淑琴……”
只这两个字,我的眼眶就毫无征兆地酸了。
我已经不记得,他上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是什么时候了。平时,我们几乎不称呼彼此。
我深吸一口气,拧开了门锁。
“嘎吱——”
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林卫国就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灰色的旧睡衣,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走廊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沟壑,那双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盛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手里捏着一个泛黄的旧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沉默在空气中发酵。
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油味,那是他用来揉搓老寒腿的。
“什么事?”我先开了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那句话从喉咙里挤出来。
“淑琴,我找到她留下的那封信了。”
轰的一声。
我的世界,天旋地转。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那个“她”,是我们之间横亘了近五十年的禁忌。
那个“她”,是林卫国放在心尖上的白月光,是我一辈子的心魔。
她的名字,叫苏晚。
我叫陈淑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年轻时,我在镇上的纺织厂当女工,每天过着三点一线的生活。经人介绍,认识了在中学当老师的林卫国。
他高大,儒雅,戴一副金丝眼镜,说话总是温声细语。
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上他了。
我们很快结了婚,生了儿子林涛。在外人看来,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丈夫体面,妻子贤惠,儿子聪明。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埋着一颗炸雷。
这颗炸雷,就是苏晚。
苏晚是林卫国的初恋,是他们那个大院里所有男孩子都仰慕的“公主”。她漂亮,会拉小提琴,笑起来眼睛里像有星星。
我见过她的照片。
在林卫国书房最里面那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我偷偷看过。
照片上的女孩,穿着白裙子,站在一棵开满花的树下,美得像一幅画。
而我呢?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纺织女工,皮肤粗糙,双手布满老茧。
他们是青梅竹马,门当户对。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走到一起。
可命运弄人。苏晚的父亲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出了事,一夜之间,苏家从云端跌落泥潭。
林家为了避嫌,强硬地拆散了他们。
然后,林卫国就娶了我。
我像一个仓促上场的替补,填补了苏晚留下的空缺。
新婚之夜,林卫国喝得酩酊大醉。
他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个名字。
“阿晚……”
“阿晚……”
每一声,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嫁给了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我的人嫁给了他,他的心,却永远地留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
可我不甘心。
我想,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我对他好,对他全心全意地好,总有一天,他会看到我的。
于是,我包揽了所有家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孝顺他的父母,比亲生女儿还要周到。
我为他生儿育女,把儿子林涛培养成才。
我以为,几十年的朝夕相伴,几十年的付出,足以融化任何一块坚冰。
他也确实对我很好。
工资全部上交,从不拈花惹草。在外人面前,总是给我留足面子。
他会记得我的生日,会在我生病时给我倒水喂药。
我们就像一对最正常的夫妻,平淡,安稳。
我甚至开始自我麻痹,告诉自己,这就是过日子。爱情不能当饭吃,这种相敬如宾的安稳,已经足够了。
直到十五年前。
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特意炖了他最爱喝的排骨汤,炒了几个小菜,等他下班回家。
可我从黄昏等到深夜,他都没有回来。
电话也打不通。
我心急如焚,几乎要报警。
直到午夜十二点,他才拖着一身疲惫和酒气回来。
他的白衬衫上,有一个淡淡的口红印。
空气中,除了酒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女士香水味。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你去哪了?”我问。
他避开我的眼神,含糊地说:“和老同事聚会,喝多了。”
我死死地盯着他。
“林卫国,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他沉默了。
那种沉默,比任何解释都更伤人。
我疯了一样,冲上去撕扯他,捶打他。
“你是不是去见她了?是不是苏晚回来了?”
他任由我打骂,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最后,他只说了一句。
“淑琴,别闹了。”
就是这句“别闹了”,彻底击垮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几十年的委屈、不甘、隐忍,在那一刻全部爆发。
“林卫国,你当我是什么?一个给你生孩子做饭的保姆吗?你心里但凡有我一点点位置,就不会在今天,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去见那个女人!”
“我没有……”他试图解释。
“你没有?那你衬衫上的口红印是谁的?你身上的香水味是谁的?”我歇斯底里地吼着。
那晚,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儿子林涛从房间里冲出来,抱着我哭,求我们不要再吵了。
第二天,我默默地把我的枕头被子搬到了隔壁的次卧。
林卫国什么也没说。
他就这样,默许了。
从那天起,我们分房而睡。
这一分,就是十五年。
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越来越厚,越来越高。
我以为,我们会这样沉默地、客气地、疏离地,一直到死。
直到今晚。
他拿着那封信,敲开了我的门。
我的眼泪模糊了视线。
林卫国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手里的信封,因为年代久远,边角已经磨损,泛着脆弱的黄色。
“这是……”我的声音在发抖。
“是苏晚的信。”他低声说,“十五年前,她托人转交给我的。”
十五年前。
果然是十五年前。
我心里的那把刀,又被狠狠地捅了进去,来回搅动。
我笑了起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所以,你承认了?十五年前的结婚纪念日,你就是去见她了。”
“是。”他没有否认,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好得很。”我连说了两个“好”,身体却晃了晃,几乎站不稳。
我扶着门框,指着他手里的信,一字一句地问:“信里写了什么?是不是写了她后悔了,想和你再续前缘?是不是写了她过得不好,需要你的拯救?”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
林卫国被我问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的火烧得越旺。
“怎么?被我说中了?不敢承认了?”
“林卫国,你真让我恶心!”
我猛地伸手,想把那封信抢过来撕碎。
那是扎在我心头五十年的刺,是毁了我一辈子幸福的根源。
可林卫国却死死地护住了信,像是护着什么稀世珍宝。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淑琴,你先听我说完。”他急切地说。
“我不听!我一个字都不想听!”我尖叫着,“你拿着你的信,滚!滚出我的房间!”
我用力地推他,想把他关在门外。
可他却固执地站在那里,任由我推搡。
“淑琴,”他忽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竟然也泛起了泪光,“她……她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
我推搡的动作,猛地一僵。
“你说什么?”
“是癌症,晚期。”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她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只想在临走前,再见我一面。”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苏晚……死了?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荒谬的眩晕。
那个在我心里鲜活了五十年的情敌,那个我嫉妒了、怨恨了一辈子的女人,竟然早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信里……都写了些什么?”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空洞而陌生。
林卫国把信递给我。
“你自己看吧。”
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信封。
我退回房间,坐在床沿上,打开了它。
信纸也是黄色的,上面是娟秀的字迹,墨水已经有些褪色。
“卫国:
展信佳。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知道,我本不该再打扰你。你有了幸福的家庭,贤惠的妻子,优秀的孩子。而我,只是一个不该出现的故人。
可是,我快要死了。
医生说,我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
人到了生命的尽头,总是会变得贪心和软弱。我想再见你一面,就一面。
我想再看看你,看看那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少年,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尤其是选择在你们的结婚纪念日。
但我查过了,那天,你刚好没有课。
我只是想,如果那天你能来,就当是命运对我们最后的告别。如果你不来,我也不会怪你,那说明我们之间,缘分真的尽了。
我在我们常去的那家‘忘忧咖啡馆’等你,从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
过时不候。
爱你的,苏晚。”
信很短。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原来,十五年前那一天,不是什么旧情复燃的约会,而是一场生离死别的告别。
原来,他衬衫上的口红印,只是一个临终的女人,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原来,他身上的香水味,只是医院里消毒水也盖不住的、生命凋零的气息。
我全都误会了。
我拿着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像个罪人一样等待审判的林卫国。
“为什么?”我哑声问,“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把这封信给我看?”
如果他当时解释了,如果他当时把信拿给我看了。
我们之间,是不是就不会有这十五年的冰封?
林卫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我怎么说?”
他走进房间,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我说,淑琴,对不起,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但我得去见我的初恋,因为她快死了?”
“你觉得,当时的你,会信吗?”
我沉默了。
是啊。
当时的我就像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充满了猜忌和怨恨。
就算他把信拿出来,我也只会觉得,那是他们俩串通好了骗我的谎言。
“而且……”林卫国顿了顿,声音更低了,“我怕你难过。”
“我怕你难过?”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怕我难过,所以你就瞒着我,让我误会了十五年?林卫国,你到底有没有心?”
“我……”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颓然地垂下头,“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刺破了我强撑的硬壳。
我再也忍不住,趴在床上,放声大哭。
我哭我这几十年的委屈。
我哭我这几十年的隐忍。
我哭我像个傻子一样,守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和一个虚假的婚姻,蹉跎了自己的一生。
我哭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她赢走了林卫国一辈子的心,却也早早地香消玉殒。
我们三个,在这场命运的闹剧里,没有一个人是赢家。
那一夜,我和林卫国都没有睡。
我们就那样一个坐在床沿,一个坐在椅子上,相对无言,直到天色泛白。
第二天,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他依旧看他的报纸,我依旧侍弄我的花草。
只是,空气中那层坚冰,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吃饭的时候,他会主动给我夹菜。
“这个笋嫩,你多吃点。”
我没有拒绝,默默地吃掉了。
出门散步,遇到台阶,他会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扶我一把。
我却躲开了。
有些隔阂,不是一封信就能消除的。
十五年的怨怼,五十年的心结,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根须早已深深地扎进了我的血肉里。
拔出来,会痛,会流血。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原谅吗?
要我如何原谅一个精神上背叛了我一辈子的男人?
不原谅吗?
可我们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多少个十五年可以去憎恨?
我陷入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之中。
儿子林涛似乎察觉到了家里的异样。
周末,他带着孙子小远回来看我们。
饭桌上,他看着我和林卫国,欲言又止。
吃完饭,林卫国带着孙子去院子里玩。
林涛把我拉到房间,关上了门。
“妈,你和爸……是不是又吵架了?”
我摇摇头,把苏晚那封信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林涛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妈,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
我猛地抬头,震惊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十五年前,你们大吵那晚,我后来去爸的书房,看到了这封信。”林涛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愧疚,“爸当时把它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大概是忘了收起来。”
我的心,又是一阵抽痛。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敢。”林涛低下头,“那时候你和爸正在气头上,我怕我说了,只会火上浇油。而且……妈,恕我直言,那时候我觉得,爸去见苏阿姨最后一面,并没有错。”
“你说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我的亲生儿子,他竟然在帮那个男人说话?
“妈,你先别激动。”林涛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
“我知道,你委屈了一辈子。我知道,爸心里一直有苏阿姨,对你不公平。”
“但是妈,你想过没有。爸他……其实也很苦。”
“他苦?”我冷笑,“他有什么苦的?娶了我这么一个任劳任怨的老妈子伺候他一辈子,他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苦在,他没得选。”林涛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当年,林家和苏家是世交。爷爷和苏爷爷给爸和苏阿姨从小就订了娃娃亲。他们两个,才是名正言顺的一对。”
这些事,我都知道。
“后来苏家出事,爷爷为了自保,逼着爸和苏阿姨分手。爸不肯,在家里跪了三天三夜,差点被爷爷打断腿。”
这件事,我却是第一次听说。
我的心,微微一颤。
“后来,爷爷用苏阿姨全家的性命威胁爸,爸才不得不同意。分手后不到一个月,爷爷就托人说了媒,让你和爸结了婚。”
林涛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妈,爸不是不爱你。只是,他的爱,早在遇见你之前,就给了另一个人。他娶你,一开始或许是出于责任和无奈。但是这几十年的夫妻,他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吗?”
“他每个月工资一分不留全给你。”
“你生病,他衣不解带地照顾。”
“我小时候调皮,他打我,你护着,他再生气,也从没对你动过一根手指头。”
“他或许给不了你百分之百的爱,但他给了你他能给的,全部的尊重和责任。”
林涛的话,让我哑口无言。
是啊。
林卫国不是一个好爱人,但他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这一点,我无法否认。
“妈,爸他……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林涛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上个月,我带他去医院做了个体检。医生说,他的心脏,衰老得很厉害。而且……还有早期阿尔兹海默症的迹象。”
阿尔兹海默症。
就是老年痴呆。
他会慢慢地忘记所有事,忘记所有人。
忘了我,忘了林涛,忘了苏晚。
忘了这一生的爱恨纠葛。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怕你担心。”林涛说,“他把那封信拿给你看,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病。他怕再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他不想,让你带着对他的误会和怨恨,过完下半辈子。”
“他也不想,自己忘了所有事之后,连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对你说。”
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冲出房间,跑到院子里。
冬日的阳光下,林卫国正抱着孙子小远,教他念一首古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他的声音苍老而温和,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小远奶声奶气地跟着念。
“爷爷,什么是‘枯荣’呀?”
“枯荣啊……”林卫国抱着孙子,望向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就是说,这草啊,树啊,跟人一样。春天发芽,是‘荣’。冬天落叶,是‘枯’。一年又一年,都是这样。”
他的眼神,悠远而悲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教孙子念诗。
他是在说他自己。
他的一生,也像这草木一样,有过繁荣,也终将枯萎。
而那个叫苏晚的女人,是他生命里最绚烂的春天。
我呢?
我或许只是陪他走过漫长秋冬的人。
从那天起,我开始尝试着,去“看见”林卫国。
不再把他当成一个让我怨恨的符号,而是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我一样,被命运推着走的可怜人。
我发现,他的记性真的越来越差了。
他会拿着报纸,看了半天,然后问我:“今天几号了?”
他会走到厨房,打开冰箱,站了很久,然后忘了自己要拿什么。
他甚至有一次,把盐当成了糖,放进了豆浆里。
我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嘲讽他“老糊涂了”。
我会耐心地告诉他日期,提醒他要拿的东西,然后把那碗咸豆浆倒掉,重新给他盛一碗。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丝愧疚。
“淑琴,辛苦你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一天晚上,我给他送热好的牛奶。
他的房门没关。
我看到他坐在书桌前,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昏黄的光,在写着什么。
我走近一看,发现他是在一个笔记本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上面写着:
“我叫林卫国,今年68岁。”
“我的妻子叫陈淑琴,她做的红烧肉最好吃。”
“我的儿子叫林涛,在设计院工作。”
“我的孙子叫小远,今年五岁了。”
……
一页一页,全都是关于我们这个家的,最琐碎的细节。
我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他怕。
他怕有一天,他会忘记回家的路,忘记最亲的人。
他想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和遗忘做对抗。
我走进去,从他身后,轻轻地环住了他的肩膀。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这是十五年来,我们之间第一个如此亲密的拥抱。
“卫国,”我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声音哽咽,“别写了。”
“忘了就忘了吧。”
“忘了,就没那么多痛苦了。”
他转过身,布满皱纹的手,颤抖着抚上我的脸颊,为我拭去眼泪。
“淑琴,”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深切的悲伤和依恋。
“我谁都可以忘。”
“我不能忘了你。”
“我欠你的,太多了。这辈子,还不清了。”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自己的房间。
我帮他铺好床,扶他躺下。
然后,在他身边,和衣躺下。
隔着一床被子,我能清晰地听到他沉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十五年了。
我们终于又躺在了同一张床上。
没有情欲,没有爱恋。
只有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漫漫长夜里,相互取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
林卫国的病,时好时坏。
清醒的时候,他会像个孩子一样,黏着我。
“淑琴,我们去逛逛公园吧。”
“淑琴,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淑琴,你给我念念报纸吧,我眼睛花了。”
糊涂的时候,他会把我错认成别人。
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急切地问:“同志,请问你知道苏晚住在哪吗?我找她有急事。”
我的心,还是会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我已经能平静地告诉他:“她搬走了,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会露出失望又迷茫的表情,喃喃自语:“走了啊……怎么就走了呢?”
我知道,苏晚是他记忆深处,最深刻的烙印。
即便被岁月和疾病磨损,也无法彻底抹去。
我不再嫉妒,也不再怨恨。
我只是觉得悲哀。
为一个被困在过去,走不出来的老人,感到悲哀。
春天的时候,林涛给我们报了一个去海边的夕阳红旅行团。
“爸,妈,你们也辛苦一辈子了,出去散散心吧。”
林卫国很高兴,像个要去春游的小学生。
出发前一晚,他翻箱倒柜,找出了我们年轻时的一张合影。
照片上,我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羞涩地笑着。他穿着白衬衫,意气风发。
背景,就是一片蔚蓝的大海。
“淑琴,你还记得吗?”他拿着照片,眼睛里闪着光,“这是我们结婚第二年,去海边拍的。那时候你还说,等我们老了,还要再来一次。”
我当然记得。
我还记得,那天他心不在焉,频频走神。
我知道,他是在想,如果此刻站在他身边的人是苏晚,该有多好。
我看着照片上自己年轻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记得。”我轻声说。
“那我们明天,就穿这身衣服去,好不好?”他期待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天真的眼神,说不出拒绝的话。
“好。”
第二天,我真的找出了一条红色的裙子。
他则穿上了压箱底的白衬衫。
当我们穿着这样“隆重”的衣服出现在旅行团里时,引来了不少人善意的调侃。
“哟,叔叔阿姨,感情真好啊,还穿情侣装呢!”
林卫国听了,咧着嘴笑,露出一口泛黄的牙。
他紧紧地牵着我的手,像是怕我走丢一样。
这是几十年来,他第一次,在人前,如此亲密地牵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烫,布满了粗糙的茧子,却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我们坐了很久的大巴车,终于到了海边。
海风咸湿,吹乱了我的白发。
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着沙滩,发出巨大的轰鸣。
我们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淑琴。”林卫国忽然停下脚步。
“嗯?”
“你看这海浪,”他指着远处翻滚的波涛,“像不像人的一辈子?”
“潮起潮落,来了又走,走了又来。”
“抓不住,也留不下。”
我看着他被海风吹得愈发苍老的侧脸,没有说话。
“我这辈子,就像这潮水。”他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
“年轻的时候,心里涨满了潮,总觉得能把全世界都拥进怀里。”
“可到了最后才发现,潮水退去,能留下的,只有几块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头。”
他转过头,看着我。
“淑琴,你就是我生命里,最坚硬,也最温暖的那块石头。”
“苏晚……她像一场绚烂的烟花,来过,美过,然后就散了。”
“是你,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忍着我,把我从冰冷的海水里,一次次地捞起来。”
“对不起。”
他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海风吹来,我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我摇摇头,把脸埋在他的肩上。
“卫国,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爱也好,恨也罢。
都像这沙滩上的脚印,海浪一来,就什么痕迹都没有了。
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想再把这点所剩无几的时光,浪费在无谓的怨恨里。
那天晚上,旅行团安排了篝火晚会。
很多叔叔阿姨都在唱歌跳舞,很热闹。
我和林卫国坐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
他忽然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淑琴,我给你变个魔术。”
我看着他。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摊在手心。
是一枚戒指。
一枚用沙滩上的贝壳,串成的戒指。
很粗糙,甚至有些可笑。
“年轻的时候,没钱给你买像样的戒指。”他把那枚贝壳戒指,颤颤巍巍地套在我的无名指上,“这个,就当是……我补给你的。”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跳跃着两簇温暖的火焰。
我看着手指上那枚独一无二的戒指,看着眼前这个满眼都是我的老人。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怨恨。
是释然。
旅行回来后,林卫国的病情,急转直下。
他开始不认识人,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
林涛要给他请个护工,我拒绝了。
“妈,你一个人不行的,太累了。”
“没事,我照顾得了。”
我坚持自己照顾他。
给他喂饭,擦身,换洗尿布。
他像一个婴儿,回到了生命最初的状态。
而我,像是在履行一个迟到了五十年的,作为妻子的职责。
他不吵不闹,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睁着空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
有时候,他会突然抓住我的手,含糊不清地喊:“妈……妈……”
我知道,在他混沌的意识里,我已经成了他最后的依靠。
我会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轻声说:“哎,妈在呢,别怕。”
他就会慢慢地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这样的日子,很累,很辛苦。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再去想苏晚,不再去想那些过去的是是非非。
我眼前这个脆弱的、需要我照顾的人,就是我的全世界。
秋天的时候,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都黄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用轮椅推着林卫国,在院子里晒太阳。
我给他念着报纸,他靠在轮椅上,昏昏欲睡。
念着念着,我感觉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
我低下头,看到他正睁着眼睛,看着我。
那双眼睛,浑浊依旧,却在那个瞬间,有了一丝清明。
他张了张嘴,很努力地,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淑……琴……”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在。”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下……辈子……”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
“……早点……遇到你……”
说完这几个字,他抓着我的手,缓缓地松开了。
头,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阳光依旧温暖。
院子里,一片金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地飘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我呆呆地坐着,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很久很久。
眼泪,无声地滑落。
滴在他的手背上,也滴在我的心上。
林卫国,你这个骗子。
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下辈子,你别来找我了。
下辈子,我要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林卫国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儿子林涛想大办,被我拦住了。
“他这辈子,活得太累了。就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
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那个他写满了字的笔记本。
最后一页,是他用尽最后力气写下的,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的妻子陈淑琴,我爱她。”
我合上本子,抱在怀里,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林卫国,你听到了吗?
我也爱你。
虽然这份爱,来得太迟,太沉重。
但它,毕竟来过。
这就够了。